唐诗宋词曾经陪我走过十多年的求学之路,犹记得小时候父亲以一首“黄河远上白云间”为我启的蒙,如今我亦是以它为我的下一代启蒙。关于诗词的记忆慢慢模糊却从未消散。今天我要写的是毛主席的一首词。片言以待来者,一脉以继斯文。与诸同好共勉。
父亲有本《毛主席诗词》,大概是七十年代的版本,蓝印油墨,繁体字,传到我手上时已经很是残破。毛主席的诗词和书法,跟他的为人一样毁誉参半。必须承认,伟大人物总是充满争议的,有时这争议甚至跟他的伟大程度正相关。
有句古话说得好:文官执笔安天下,武将上马定乾坤。原本上天给予每个人的都只是一部分,我们每个普通人各安天命,各司其职。可毛是跨界的天才,两个领域都做得极好。
父亲的这本《毛主席诗词选》里,我最喜欢《贺新郎. 别友》:
挥手从兹去,更那堪凄然相向,苦情重诉。眼角眉梢都似恨,热泪欲零还住。知误会前番书语。过眼滔滔云共雾,算人间知己吾和汝。重感慨,泪如雨。
今朝霜重东门路,照横塘半天残月,凄清如许。汽笛一声肠已断,从此天涯孤旅。凭割断愁丝恨缕。我自欲为江海客,更不为昵昵儿女语。山欲堕,云横翥。
据说这首词是写给他的初恋女友陶斯咏的,当时毛已跟杨开慧成亲,但跟陶似乎有点旧情难舍:算人间知己吾和汝。重感慨,泪如雨。
尽管如此,毛是干大事的人,从不儿女情长。所以他说:我自欲为江海客,更不为昵昵儿女语。
现在的版本,被解释为写给杨开慧的,所以词的最末被修改为:要似昆仑崩绝壁,又恰像台风扫寰宇。重比翼,和云翥。这样才符合革命夫妻志同道合、比翼双飞的形象。
我喜欢原来的版本。
“我自欲为江海客,更不为昵昵儿女语”
我欣赏这句诗,有剑胆,也有琴心,上半句是英雄主义,理想主义,下半句是歉意,也是劝慰。世间安得双全法,不负如来不负卿?剑胆琴心总是要在一起才完美,就像英雄需要美人成全,理想有时需要爱情殉葬。
一个人要将自己的生命完全绽放,就不能顾及生活的琐碎和人情,“我自欲为江海客,更不为昵昵儿女语”,多少显得有些无情吧,可是通过作者,我们也能感受到一个个体生命所能够拓展的深度和广度。
毛主席本人,据说是非常喜欢张元干的《贺新郎.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》:
梦绕神州路,怅秋风、连营画角,故宫离黍。底事昆仑倾砥柱。九地黄流乱注。聚万落、千村狐兔。天意从来高难问,况人情、老易悲如许。更南浦,送君去。
凉生岸柳催残暑,耿斜河、疏星淡月,断云微度。万里江山知何处。回首对床夜语。雁不到、书成谁与。目尽青天怀今古,肯儿曹恩怨相尔汝。举大白,听金缕。
据说在毛听闻蒋去世的消息时,沉默地听了一整天的《贺新郎》的唱词,还挥笔把最后两句改为:君且去,不须顾。世上的伟大人物总是成对地出现,譬如项羽和刘邦,譬如李白和杜甫,譬如曾国藩和左宗棠,譬如毛泽东和蒋介石,让人总不免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。
目尽青天怀今古,肯儿曹恩怨相尔汝。君且去,不须顾。我们都是胸襟广阔,高瞻远瞩之人,我们胸怀的是整个天下,关注的是古今大事,怎甘愿像小儿女一样,对彼此的恩怨耿耿于怀呢?转眼间我也已是人生暮年,你先走一步,我且长歌当奠。时光荏苒,戎马倥偬,终是殊途同归。一辈子为敌,一辈子周旋,在生命的尽头,这两个世纪伟人,至少在毛,至少在这句诗里,终于握手言和,冰释前嫌。
陶铸写道:如烟往事俱忘却,心底无私天地宽。
鲁迅写道:渡尽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把这两句诗记串了:如烟往事俱忘却,相逢一笑泯恩仇。记串了似乎也很通。
谋国之忠,知人之明,自愧不如元辅;
同心若金,攻错若石,相期无负平生。
为国筹谋的忠,知人善任的明,我(左宗棠)惭愧自己不如你(曾国藩)啊。是同心同德的朋友,也是争锋相对的诤友,不枉此生相识一场。历史上两次国共合作,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的国共统一战线,不是同心若金吗?毛反对蒋的“攘外必先安内”,不是攻错若石吗?这副左宗棠写给曾国藩的挽联,在我看来,某些程度上也适用于形容毛蒋二人的关系。
[此帖子已被 山姗来迟 在 2017/6/16 14:32:12 编辑过]